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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衆不同的人,總是善於把自己從背景裏拔出來,讓人敬仰。
比如這次乘飛機。老實排隊的,大多屬於無特權的一羣,他們永遠在聒噪,歪着身體,用不在一條直線上的落點表明各自的存在;扇形般往前擁去,在默契的忍讓與較勁中完成融合。
起飛臨近,與衆不同的人才會顯現。西裝革履,白襯衫如同在牛乳中浸過一般,褲管筆直,西服搭在胳膊上,夾一隻黑色公文包或捏一隻幽暗的行李箱的把柄,眼中射出冷漠的光。他們站在離排隊者一米遠的地方,用筆直的身體語言召喚忙碌的檢票員,等待認可——我是誰?這是你需要明白的事情。
懷揣敬意的服務員,綻放着笑容做出請的姿勢,他們便矜持地邁步,神色中洋溢着走紅毯般的驕傲。他們知道會有豔羨的目光追逐,因而如此沉穩,又佯作漫不經心。
如果是兩人同行,通常是一個威風持重,另一個機敏謙恭。
一名年輕婦人,推着行李車款款而來,長髮,墨鏡,牛仔褲。她一副閒庭信步的樣子,徑直把車子推到登機口,似乎一直要推到飛機上去——在她面前沒有任何障礙,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排隊與她無關,檢票員也是多餘的。她驚異於眼前的遭遇,爲什麼攔我?工作人員給出解釋,她才很不情願地、示威似的把行李車端端停在登機口。她撿起東西,故作無謂地踱進去,身子筆直,目不斜視,刻意保持矜持的步態——時間在我這兒就這麼從容,我是時間的主宰。當衆人把目光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時,她就成了勝利者。
當VIP像釘子一般揳入生活之後,把自己與他人區分開來,便上升爲一些人的人生動力。車、房、職級、學位、收入、俱樂部,等等,無一不成爲追逐目標。溝壑縱橫,芥蒂叢生。精神上的平等,人格尊嚴的平等,難。我們看人時,不由自主地有了分別:瞥一眼穿着、名片、車標以及身邊簇擁者的數目,瞬間便決定了自己的態度。我承認,我已經不能平等地看待人了,儘管我一直在試着努力去除自己被薰染上的勢利。
通往頭等艙的路是短的,前往經濟艙的人會向那裏投去短暫的一瞥,在這下意識的一瞥裏,隱含着一絲對上流社會的豔羨。
烏壓壓地,聚集在被過分切割的經濟艙裏,我們也不是一個階層,只不過暫時寄居在一起罷了。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我就會升入那少數的一羣中。所以,起飛前的電話就未必多餘:“接我。哈哈哈哈。把那筆款打入那個賬號。”這一切看似隨意的活動,其實是一種自我確認,是在公共場合亮出“我”的身份。
隱私是個可以表明身份的東西,窄小的空間裏,自白及捧哏,也是一道風景。我是誰,我曾經是誰,我將成爲誰,是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廣告藝術。隱私像集束炸彈般飛來,如果你受到傷害,那是因爲你過於脆弱。
我背後的男子,一入艙便高聲打電話,爲一個空調合同跟部下磋商,核心是給對方多少回扣最合算。亢奮,唾沫四濺,搖頭擺腦,精明的小腦袋沉浸於生意的幻覺之中,旁邊人的提醒、不屑的咳嗽聲,甚至乘務員誠懇的忠告,都無法遏制他核輻射一般的能量外泄。像這樣宣示的,總是幾十萬上百萬的交易。金錢在耳邊飛翔,我痛切地感到自己的貧窮。
無話可說的,也有表現自己優勢的項目。比如第一個擠進機艙,讓自己的行李儘可能地舒展在公用儲存空間裏,或者最後一個慢吞吞地登機,讓一機艙的人爲自己着急。至於舉在手裏的硬物撞到別人,不吭聲也是一種勝利。彪悍者是無須道歉的。
“在艙門打開前請勿打開手機。”乘務員的忠告有時反而成爲經濟艙裏的開機提醒:此起彼伏的手機啓動聲,乘務員已經懶得管了,他們縮在各個角落,想着各自的心事。
下飛機時,經過頭等艙,只有極個別座位細心整理過,枕頭、紙巾、報紙全丟在地上,拖鞋像迷路的幼童,東一隻,西一隻,整個區域像是被龍捲風劫掠過的災難現場,這是那些與衆不同的人坐過的地方。
(據《生活是私人訂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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