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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夏天,張爺爺叫我父親去爲他的詞集進行篩選整理,準備結集付梓,那次我們還住了一天。
上午到後,吃過了午飯就開始工作。天氣很熱,我父親最怕熱,衣服很快就溼透了,他用自帶的毛巾不停地擦着汗水。張爺爺見狀,帶頭脫了上衣,他讓我父親也赤膊上陣,父親因爲潘夫人在家,怕不禮貌,堅持不脫。後來實在是太熱了,就脫去襯衣只穿一件背心。他們認真討論每首詞的去留。時而會意微笑,時而爭論不休。到了下午五點多鐘,來了一位穿軍裝的軍人,送上一封信給張爺爺。他看後表情有些猶豫,潘夫人問什麼事,他說是葉帥邀他去吃飯,因我父親在這兒他想推辭不去。潘夫人和我父親急忙勸他,說葉帥邀請還是去吧,我父親說自己先替他選着,晚上等他回來看了再決定。張爺爺說那我就去吧,說着就往外走。我們都笑了起來,因爲他還光着膀子呢。潘夫人急忙拿了衣服爲他穿上,可是中式衣服釦子很多,潘夫人剛替他扣了兩粒釦子,他就不耐煩了,說不必都扣好,太熱。說着搖着大蒲扇急忙往外走,潘夫人還想叫他換雙鞋子,他人早已走出大門了。
記得那次他們家的保姆剛好不在,晚上是潘夫人親自下廚做的湯麪。晚飯後,我父親繼續工作,我百無聊賴,只好和小貓玩。大約九點鐘張爺爺回來了,進門就和父親繼續選詞。潘夫人安排讓我先睡了,他們弄到幾點我都不知道。第二天父親很早起來,見我醒了帶我去吃早點,他們還都沒起呢。我們過銀錠橋,出菸袋斜街,馬路對面,有個高臺階的早點鋪,我大吃一頓。回來的路上,父親還給我講了一個有關銀錠橋的故事。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記憶猶新。當年攝政王載灃每天上朝必經此橋,宣統二年汪精衛、黃樹中、羅世勳三人,就在這座橋下埋炸彈準備刺殺載灃。當時是冬天,什剎海邊上冷冷清清沒有行人。他們三人形跡可疑,被巡邏的人發現,三人同時被捕,鋃鐺入獄。汪精衛還寫下了一首詩:“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大大地出了名,銀錠橋也因此舉世皆知。講完故事我們也到家了。父親立刻開始了工作,下午就全部弄好,張爺爺囑咐我父親爲他這部詞集作序。回來後父親作了一篇駢體文的序言,寄給張爺爺,看後他非常滿意。
有一年父親去北京陪張爺爺看牡丹。回來張爺爺又要去沈裕君先生(章太炎夫人湯國黎的表兄)家下圍棋。剛出門,碰上一位香港來京買潘夫人畫的人,他請張爺爺留步,回去在畫上題幾個字。說可以再給加五百元錢(那時可謂一筆不菲的酬金了)。沒想到張爺爺很生氣地回答:“不題,我現在要去下棋。”對方一臉驚詫,隨便題幾個字就有五百元錢,爲了去玩這個錢不要,他怎麼都理解不了。那時候張爺爺每月只有中央文史館的月資八十八元。我父親當時也只有工資八十元。所以當時連我父親都有點替他可惜,可張爺爺連頭都不回,徑直走了。路上,我父親試探着問他:“張老,題幾個字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不耽誤下棋呀。”張爺爺氣哼哼地說:“不喜歡那人說話的口氣。”事後我父親每當和別人說起這件事都充滿敬意,說張老真是坦蕩超逸,瀟灑天真,世所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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