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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農村選調內蒙古一機廠,有過七年單身生活,印象頗深。一機廠是軍工企業,有兩萬多職工。工人素質很高,有上世紀50年代從長春一汽遷過來的老工匠,有“文革”前的大學生,有留過蘇的技術骨幹,還有技校生、轉業兵以及選調來的知青。單身中知青最多,都住在統一安排的單身宿舍。
一機廠的單身宿舍,青磚瓦檐,帶暖氣,50年代的建築,起初男女單身都住在這裏。爲便於管理,後來所有男單身遷往新區,即單身宿舍大院;而女單身則全部留在老樓。
我住在單身宿舍大院北樓305室,約40平方米的一個房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305的這些單身,我開搖臂鑽,其他人車鉗銑刨諸工種俱全,且多有知青經歷。而今,已有兩位舍友逝去。最早是那位大連籍小夥死於非命,不久前綽號“柱子”的舍友病故,他曾強壯得像頭牛,誰也不曾料到,竟是這鐵打鋼鑄的柱子先行一步了。
當年單身生活還算豐富,廠裏有足球隊、籃球隊、游泳隊、文藝隊、基幹民兵和工人理論小組,我拿過廠游泳比賽800米第一名,還是工人理論小組成員。單身宿舍也有潛規則,那就是有福同享。好吃的都得拿到明面上,切忌吃獨食。那時候的單身就像一羣狼,有一回家裏託人給我捎來一隻烤鴨,不到十分鐘就被撕扯光了。我好心疼。當然,我亦瓜分過別人的東西,也算是互通有無。
305宿舍人氣很高,常有知青來訪,甚至成了家的師傅也到此廝混,下棋打牌流連忘返。我還組織過學習小組,討論什麼命運理想歷史政治戰爭經濟學云云,上天入地,一通瞎侃。後來竟被告發,說是這些知青策劃於密室,不知何企圖,爲此我被約談。
最難忘的是,我的文學啓蒙就發生在單身宿舍。1974年,有位呼和浩特知青分到305,其父曾是內蒙古大學校長,我從他那裏先後借閱了《靜靜的頓河》、《豐饒之海》等世界名著,忽然才明白什麼叫相見恨晚。這位老哥很有意思,他比我大兩歲,當時正搞對象,女朋友在外地,不知誰意外發現,女朋友寄來的信他先不看,而是壓在枕頭下暫存,待收到下一封信時,纔將前信拆閱。於是,枕頭下面永遠藏有一封未拆閱的情書,他如此精心地營造了甜蜜的期待。當時,對這種類乎小說情節的浪漫行爲,我們不識風情,就把他的情書先睹爲快了。這位老哥厚道,並未因我們的無禮而惱怒,反倒覺得這幾個連女朋友都沒有的單身,做出此等惡作劇太低級。後來他到內蒙古電影製片廠工作,前兩年我們一起喝過酒,我對他夫人說,當年單身宿舍他枕頭下永遠有一封待拆的情書,他夫人樂得抿不上嘴。
逢年過節,單身宿舍就會有不少人回家探親。某年春節,305宿舍的單身漢差不多都走了,只剩我與一位北京知青沒回家。那陣子還沒電視,除夕夜,我倆躺在牀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菸,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最後聊到實在無聊了,便跑到一位結了婚的知青家喝酒。人家兩口子二人世界,冷不防我們插一槓子,也不好回絕。喝了幾杯酒,我倆覺得尷尬,於是使個眼色,藉機而逃,重回305熬年。後來這位北京知青做了官,一直也沒斷聯繫。
去年秋天回內蒙古,又到單身宿舍轉了轉。幾十年過去,那幾棟樓略顯殘破,當年的喧鬧歸爲平靜。我走進樓內,305室還在,只是不知住的什麼人。忽然想起唐詩中人面桃花之嘆,其間隔僅一年;而單身宿舍305,一晃幾十年,也同樣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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