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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份,我的父母迎來了“鑽石婚”。
六十年,整整一個甲子,不是輕易能夠達到的。兒女們很興奮,說無論如何得慶祝一下,還攛掇二老說,你們年輕時沒條件拍婚紗照,現在補上吧,比年輕時更難得,沒容老人猶豫,去哪兒照婚紗的事孫輩們就在網上搞定了。
那天,天挺熱,老爸穿着燕尾服直冒汗,老媽試了好幾件婚紗才找到合適的,但他們都很聽話,讓穿什麼就穿什麼,讓擺什麼姿勢就擺什麼姿勢,讓捧花就捧花,讓大笑就大笑,如此擺弄了三個鐘頭,纔算大功告成。連老闆娘都看得眼熱,說:“多好!”隨後發了一句感慨,“現在的年輕人別說六十年,六年就不錯了!”
老闆娘的話,顯然有些誇張,卻反映了一種趨勢。不說名人離婚已成家常便飯,就是身邊的小百姓,也動不動就勞燕分飛。因此,能夠相依相伴牽手走過六十年,就更顯珍貴了。
細想,要達到“鑽石婚”,至少得滿足兩個條件:首先,必須是兩個人都長壽;其次,是不折騰,中間離一次,就沒多少可能了。然而中國人以往走過的這六十年,又是一段多麼波瀾壯闊風雲激盪的歲月!置身其中的每個人、每個家庭都不可避免地受到衝擊和裹挾,別的不說,單單是“文化大革命”,就讓多少夫妻離散,多少家庭破碎?
“文革”的陰霾同樣籠罩過我家的天空。瘋狂的運動中,既不是“走資派”,又不是“反動學術權威”的父親,也被揪出來批鬥,掛牌子,“坐飛機”,被打罵,掃廁所……種種“牛鬼蛇神”的遭遇都經受了,與此同時是母親和全家人的驚恐和擔憂。我那時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回到家,總是滿臉愁容一身疲憊,什麼話都不說就先躺下,母親做完家務,就坐在牀頭陪着父親,時而沉默,時而說話,時而在他腰腿上拍打拍打……那段日子,天天如此。母親當時也要上班,上有老下有小,又要揪心父親,人瘦到皮包骨頭,可她就那樣撐着,我們從沒聽見母親發過一句怨言。
可是當母親自己也受到不公平待遇時,她憤怒了。那是“文革”中後期,天津市“處理”一批“文革”查抄物資,這是憑證購買價廉物美的一個好機會。可是單位卻沒有發證給母親。理由是:有人反映你丈夫有問題。這下可把母親氣壞了,她找了廠領導,說如果不給她這個證,她就找到局裏去,再不行就上市裏,不管去哪,要一直告到給她證爲止。她說,不爲這個條,爭的是這口氣!沒過多久,母親終於領到了這個證。那天母親很興奮,一場爭取權利的較量終以自己的勝利宣告結束;父親也挺開心,很佩服母親的勇氣,一家人像是遇到了喜事,這是父親被批鬥以來我們家極少有的快樂日子。“文革”最瘋狂的階段,父親單位裏經常傳出有人自殺的消息,而父親能夠從“文革”的疾風暴雨中挺過來,母親功不可沒。
母親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從農村進城嫁給父親的。她沒上過什麼學,字認得極有限,但人很靈秀,做得一手好針線,我們四個孩子的衣服鞋子從來都是母親手工縫製。塑料涼鞋還沒有出現時,母親總是用好看的布料給我們做布涼鞋,鞋底當然是自己納。後來買了縫紉機,母親用縫紉機做出來的衣服常被認爲是“買現成的”。最拿手的還是繡花,家裏的枕套、窗簾、檯布、牆圍子,到處點綴着不同圖案的花花朵朵和憨態可掬的小動物,給清貧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和情趣,而這些針線活都是母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趕做的,母親因此患過比較嚴重的眼疾和頸椎病。但每當我們的穿戴獲得鄰居或朋友的羨慕和稱讚時,母親都會很謙虛地反問人家“這活兒還好?”心裏卻充滿自豪和喜悅。
父親也是個勤快的人,洗衣做飯什麼都幹,最感動母親的是傾力資助她在農村的孃家。我姥姥加上兩個舅舅家不下幾十口人,有了病來天津住院,用錢用人父親會全力以赴;家裏的縫紉機、手錶、冰箱、傢俱、衣物雖說用過但都還好好的就送給了舅舅們,父親總是滿心歡喜拱手相贈。
然而,一起過日子,矛盾總是有的,特別是步入晚年之後,父親有一點好爲人師,母親也常常不甘示弱,兩人偶起爭執,有時候還拿到兒女面前評理,但是,正像父親所說,這是“萬里晴空一片雲”,一會兒工夫就煙消雲散了;對此,母親也有句俗話:“兩口子打架不用勸,放下桌子就吃飯。”有時他們會自我解嘲:“都是日子好過吃飽了撐的!”
爲慶賀父母鑽石婚,全家人聚在一起擺了豐盛的午宴,我送給父母一副對聯,上聯:執子之手六十載;下聯:白頭偕老福滿堂;橫批:恆長久遠。
(白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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