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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聲界的一老一小。
一老,是馬志明。侯寶林的師弟,當今相聲圈輩分最高的人,馬氏相聲的第三代傳人。幾起幾落,多災多難。
一小,是王自健。白領出身,北京民間相聲團體“相聲第二班”班主,侯耀華的徒弟,《今晚,80後脫口秀》的主持。風頭正勁的脫口秀明星。
馬氏相聲講究精致和“現掛”,傳統段子打底,揭露人性共同的劣根性;到了王自健這裡的說法是“加當下”,教育不公、汽油漲價……
相聲傳承的就是把生活中的苦悶變成樂趣。
馬志明相聲說了一輩子,總結出重要的一點:公家舞臺不是個人爭強好勝的地方。
馬志明(前)和搭檔黃族民在“老驥新駒”馬氏相聲專場上表演。馬氏相聲上一次開專場,還是1986年的事。馬志明喜歡孫悟空,“本事再大,只是個散仙,仙班裡沒有他這一號。”
馬志明很少這樣“入活”。他在午夜11點上場,以自嘲的方式跟臺下兩千多觀眾拉家常:“馬氏相聲源遠流長,但人丁不旺。像上歲數的尿尿,而且前列腺肥大,滋不多遠,頂多一尺二。別看尿不遠,哩哩啦啦,時間還挺長……”
馬志明,人稱少馬爺,馬氏相聲的第三代傳人。爺爺馬德祿是相聲“八德”之一,父親是馬三立。
相聲行業講究師徒傳承、論資排輩,馬志明是如今相聲圈輩分最高的——作為相聲大師朱闊全的徒弟,侯寶林的帶拉師弟,他相當於馬季的師叔、郭德綱的師爺。
天津相聲界有句話:“無人不宗馬”。馬氏相聲基本上就是津味相聲的代名詞,影響了天津絕大部分相聲藝人,高英培、楊少華、魏文亮……包括從天津走到北京的郭德綱。
2012年8月24日,“老驥新駒”馬氏相聲專場在天津市大禮堂舉行,馬志明和兒子馬六甲同臺演出。這是馬氏相聲的第二次專場。上回在1986年,演員是馬三立、馬志明、馬志明的堂兄馬敬伯。
演出海報上,天津相聲界老中青三代演員拱衛著馬志明父子。兩千多人的劇場座無虛席,50位觀眾享受著馬志明自掏腰包買的贈票。大禮堂是天津文化地標,票太貴,馬志明擔心他真正的觀眾買不起。
相聲登堂入室至此,在父親馬三立的時代是不能想象的。那時京劇名角馬連良、梅蘭芳、譚富英、裘盛戎到天津,上中國大戲院。吳素秋、姜鐵麟略遜一籌,上華北戲院。而相聲,再大的角兒也進不了中國大戲院。“我爸爸一說當年他上‘小梨園’,自己就挑大拇哥。擱現在,小梨園就是一個茶樓。”
“老驥新駒”,67歲的馬志明和62歲的搭檔黃族民攢底,說新段子《黃袍加身》。“我以前說的都是市面上的東西:核桃酥掉地下,大車一壓嵌進地裡,用江米條撬出來。”馬志明說。《黃袍加身》是小市民狂想曲:一個一天到晚罵皇帝混賬的人,當上皇帝比皇帝還混賬:七十二嬪妃囊括五大洲四大洋;鹿心切成核桃塊填鴨子,燕窩魚翅剁碎了喂雞,海馬熊掌喂狗,皇帝吃鴨子吃雞吃狗……為老百姓辦事一再被提及,最後落實為重修圓明園。
臺上的包袱甩得脆響,臺下不時報以拖長的“噫”叫好。狂想最高點,馬志明把所有的天馬行空拽回地面:原來這只是一個相聲演員癡人說夢,好吃好喝之外,他最大的野心無非是“霸住這個臺口”。
“這跟老年間那笑話一樣:一個村姑說,我要當了娘娘,天天在被窩兒嘬柿子。”馬志明說。“揭露人類共同劣根的段子,能傳代。傳統段子大部分這樣。它不說世界革命,沒那麼大能耐。它不懂!就算懂,那東西也不可能傳幾百年。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政治。但只要有人、有動物,搶食的事兒總有——這雞吃著食呢,那個過來把它?走了。你心疼被?的雞,把那個給轟走。它照?別的雞,反過來,這挨?的也去?別的。”
馬志明和父親馬三立(左)。馬志明說:“演員沒有不喜歡上臺的,我肯定也不例外。但現在跟年輕時的勁兒不一樣了……我總覺得馬氏相聲在我這兒應該到站了。” (資料圖)
父親為什麼能讓人笑
“我這人不好金貨;你讓我旅游我走不動;吃我也吃不多少……”2012年9月,穿著老頭衫和便褲的馬志明坐在自家的沙發上,向南方周末記者“夫子自道”。
“女色呢?”馬志明的忘年交、天津電視臺導演馬千在一邊打趣。
馬志明接話,極認真,可又像是調侃:“我四十歲的時候,醫院大夫跟我說:你牙不好,上臺顯髒——我們老家的水土鬧的。我讓大夫給我擦擦。大夫說:你這牙是套花的,跟螺絲轉燒餅一樣,一直到裡頭都是一圈圈的黃,擦不管用。乾脆我給你鋸了,安倆假牙,那你可就漂亮了——我們家講究這個:我爸爸上臺,黑鞋絕不配黑襪子,顯髒,一定得配淺灰的。聽大夫這麼一說,我就讓他把牙給我鋸了。鋸完了他說:鋸掉門牙,可能影響荷爾蒙的分泌……”
馬志明是在養雞的時候,悟出幽默的道理。
1965年,同在天津曲藝團工作的馬三立和兒子馬志明被打為“現行反革命”,1970年到1977年,馬氏父子被下放到天津南郊。
林彪出事後,貧下中農對下放戶的監督改造慢慢放松。馬志明在房前屋後種菜、種蓖麻,養雞養鴨,雞蛋多得可以用洗澡盆裝。院子裡的地被馬志明整平了,閑時,他在院子裡翻跟頭、背貫口、溜快板。幾輩藝人家庭出身,“手藝是飯碗”的意識,深入馬志明的靈魂。
割斷了與世界的一切聯系,相聲成了一對寂寞父子之間惟一的話題。馬志明慢慢咂摸出馬氏相聲的味道:父親的幽默近乎冷幽默。很多時候像拉家常,鋪陳許久。
父親有本事讓臺下聽他絮叨,一是因為他常年與蹬三輪的、點痦子的、算卦的、小偷為鄰,對人間冷暖、窘境中小人物的刻畫入木三分;二是觀眾准知道聽馬三立不虧,他會在最關鍵的時刻把包袱甩得又脆又響。
落難南郊之前,從小在相聲園子泡大的馬志明,對相聲有某種“免疫力”。一個活順著使出來,包袱抖得再響,他也不覺得好笑。只有活使砸了,捧哏或逗哏忘詞,在臺上你看我,我看你,馬志明纔會哈哈大笑。他也從來不把父親當成了不起的大角。父親對兒子最親昵的表示是擰兒子的耳朵,兒子對父親最親昵的表示是往父親深陷的鎖骨窩裡倒水。
童年馬志明的偶像是演猴戲的名角小盛春。只要零花錢湊到兩毛,馬志明就去共和戲院買半票,聽小盛春唱戲。沒錢的時候,他磨著父親馬三立把自己帶到共和戲院的後臺,“童伯伯,來聽你的戲了。”馬三立和小盛春私交不錯。
“再這樣下去,我就廢了”
12歲的時候,馬志明自作主張考戲校。老師一看是馬三立的兒子:你唱丑吧。當時,天津的戲校沒有京劇班,只有評劇班和梆子班。丑角在評劇、梆子戲裡只是附庸。馬志明唱了一年,扮起《女起解》裡的崇公道——這是梆子戲裡戲份最大的丑角。
排練的時候,老師對馬志明說:往邊上站點,別擋了角兒。這讓馬志明深受刺激。他琢磨:唱丑還不如唱花臉,“武二花”累是累,但往往作為武生的對立面上場,在場上起碼排第二,身邊配八個兵,他站當間兒,踩著厚底,戴著靠(靠旗),不也挺美?“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後受罪”,聽著藝人行當裡的這句老話長大,馬志明本能把它作為自己的行動指南。
可是時代已經變了。1958年,身為政協委員、天津廣播電臺說唱團副團長的馬三立因為相聲《買猴》被打成右派。13歲的馬志明跟父親一起,從天上摔到地上。
說唱團曾經比家還要溫暖:邁進大門,基本不用自己走道,不是這個背,就是那個抱。秋天玩“拔老根”,人們恨不得上樹幫他摘楊樹葉子,把葉肉擼掉,葉柄放在鞋窠捂著,以使它更韌。在戲校,一開全體學員大會,校領導准說:小馬,你來一個笑話!哪怕馬志明可著脖子唱一段“土改老黃牛”,也是哈哈一片笑。可是一夜之間,世界變成冷臉組成的銅牆鐵壁。
剛剛劃完右派,沒處現尋舊衣裳,冬天冷,馬三立只得穿著水獺領子的皮猴上劇場——那是1949年大遷徙的時候,從舊貨市場淘的便宜貨。
看見馬三立的皮猴,管理服裝的革命群眾義憤填膺:他媽的穿這個,這是向無產階級示威!烙鐵插上電門,滾燙之後,往皮猴上一放,一會兒工夫冒起青煙。
有一次,馬志明把練功鞋落在排練場,回去取,跟人保科長走個碰頭。人保科長把他喝住,回排練場巡視一周,確認他沒縱火,纔放他走。
很快,馬志明在公共廁所尿不出尿來。只要有人站在旁邊,憋得再難受也尿不出來,人一走,閘門自動打開。
“再這樣下去,我就廢了。”17歲的馬志明要申請退學。戲校梆子科的劉主任同情馬家的遭遇,力勸馬志明不要“脫離組織”:不想在戲校乾了,可以轉到曲藝團去。“我到曲藝團能有什麼好果子吃?我爸爸天天在那倒痰桶。晚上上臺,靠他創收,報幕的時候單不提他的名字。”馬志明心裡嘀咕。果然,曲藝團明確回絕。
您要不上,也給七毛
1962年夏天一個寂寥清晨,馬志明用被單裹了他的全部財產——幾件衣裳、一把牙刷,離開生活了六年的戲校,到南方尋找活路。
三年自然災害之後,南方省份出現了短暫的“資本主義泛濫”,各地集體所有制紛紛露頭。馬志明去投奔跟人搭班說相聲的兩位師哥。
從天津坐上硬座,經過二十五六個鍾頭,下午五點到常州。按照班裡的規矩,有新人來,每人出份子,請新人吃一頓飯。馬家在相聲行裡輩分大,相聲班差不多的同行得管他叫叔、叫爺。吃完飯,主事兒的人問馬志明:您怎麼著?今兒您上不上?一會七點就開演,您要不上,今天給您7毛錢,這是按人頭分的,人人都有。您要永遠不上,一個月就給您21塊錢;您要上,下臺來我們給您評,您夠什麼水平,能掙上幾分。好比您掙三分,就拿3乘7毛……
馬志明尋思了一下:“我上!”
“那您看誰給您捧一個?”
“看誰閑著吧。”
四面一看,只有打水的劉老頭閑著,馬志明就跟劉老頭搭伙。
仗著肚子裡頭十幾年耳濡目染的存貨,馬志明登臺說起了相聲,逗哏。小一年的光景裡,他的捧哏不停地變。“咱不是主演,不是主演就沒有固定的捧哏。”馬志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段經歷成了他絕佳的磨煉。
草臺班不像國有院團。國有院團每天的節目表是事先安排好的,相聲詞也事先寫好。草臺相聲班要懂得根據場上觀眾的情況隨機應變。演員站臺上,一看觀眾,就知道開那路活:觀眾文化素質高,可以使點“文活”;臺下全是老太太、小孩子,就得使點“洋鬧兒”。臨上場前,捧哏問逗哏:今天咱們開什麼活(說什麼段子)?使什麼底(最後兜底的包袱)?上了場,只要梁子(敘事框架)在,枝葉可增可減。
如是摔打一段時間,馬志明在相聲班裡養活自己已綽綽有餘,每月六七十塊錢的進項不成問題。
革命群眾說
1963年9月,在南方的相聲場子飄零了近一年之後,馬志明接到天津市曲藝團的通知,回團參加面試。不久後正式入團,馬志明成為父親的同事,開始正式參加業務演出。
在江湖班子摔打過,曲藝團的演出根本難不倒馬志明。很快,他成為青年隊的攢底(大軸)。好景不長,“四清”一來,馬氏父子重新跌回谷底。
馬志明的罪名是不能跟馬三立劃清界限。1965年5月27日,馬志明睡到半截被叫起來,工作隊要他交代父親最見不得人的行為——家裡有沒有槍,有沒有手榴彈,寫沒寫過反動標語。“要有我真揭發,我也想進步!”馬志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可是《買猴》是進城乾部何遲寫的段子,團長給他的。說他用這個段子陰謀反黨,他哪有那個野心?”
馬志明有很多想不通:為什麼那些出身國民黨、“維持會”會長家庭的人現在算“翻身戶”?父親1953年纔置下獨門獨院的三間小房,每間9平米,住全家16口人,就成了混進文藝界、鑽進曲藝團,妄圖變天,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
革命群眾說:馬三立的相聲好人絕不愛聽!都是社會渣滓、軍警憲特、頑偽流雜,這種被清洗的對象,對社會主義不滿,妄圖顛覆社會主義的人纔愛聽!
“要按我的脾氣,老頭根本就不應當演了:你們給我勞教得了,把我擱哪,我都認!老頭不然。老爺子最大優點就是愛相聲,在後臺不是人沒關系,只要我一上臺,這臺就是我的!”馬志明回憶。也偏有一批“落後觀眾”私下鼓勵馬三立:三爺,您別想不開!您這玩意兒就是好!
有段時間,馬三立每天晚上散場回家,身後必不遠不近跟著一個人。那是一個香皂廠的工人,愛聽馬三立的相聲,怕馬三立受人欺負,偷偷充當義務保鏢。馬三立第一次跟這位保鏢臉對臉,是因為兩個半大小子在他經過的路上給他使“絆馬索”。香皂廠工人幾步衝過來,指著惡作劇的肇事者:你過來,你也過來……
父親有觀眾橕著,馬志明只有他自己。臺是上不了了,只能在後臺搞衛生。有一次,在“民主劇場”,馬志明和父親的捧哏王鳳山被責令在後臺乾活。
兩個人把地擦得比桌子還乾淨,剛想歇口氣,革委會的人來了:讓你們跑這偷懶來了?兩人爭辯:廁所刷乾淨了,地擦了,衣服洗了熨了……“革委會”轉一圈:暖氣裡頭還有黑泥!兩人為難:鑄鐵暖氣,表面疙疙瘩瘩,一摸剌手,這怎麼擦?也沒有抹布……“把小褂脫下來,使小褂擦!”“革委會”下令。兩人從命,五分鍾,小褂磨破。
從1958年到1977年,從13歲到32歲,人生最該五彩斑斕的時候,馬志明是在鉛灰色中度過的。眼瞅著同齡人入黨的入黨,成家的成家……如果有誰肯在婚禮之前送個信:“志明,明兒我結婚,你去嗎?”馬志明的心裡立刻蕩漾起一團暖意。
1976年,地震過後,大雨咆天。跟馬家一起下放的五戶人家紛紛回城。怕震後的危房倒塌,馬志明做了一個鐵架子,放在父親屋裡。但鐵架子擋不住雨,房間裡無處不漏。父親馬三立只得打傘坐在外屋的門檻處,一坐一宿。
馬志明回城找曲藝團,革委會的頭目說:屋漏可以修,想借這個機會重返社會主義舞臺,那是癡心妄想!
又過了一年,劇團新來了一個革委會主任。馬志明回團要修房的油氈,新主任問:你們乾嘛不回來呢?馬志明說:沒人讓我們回來,我們能回來嗎?我們戶口都在南郊。
你們就回來吧,小杜,你星期幾有時間,幫他們把東西拉回來——說著,主任就安排司機。
搬家那天,馬三立不肯走。他已經徹底習慣了農村的生活:農民再欺負人,頂多是欠錢不還,不會編排人解放前開賭場。馬志明把父親架上車。
1977年,馬志明和父親馬三立回到天津曲藝團。馬志明乾了兩年後勤:套爐子、賣廢品、搞衛生、洗衣服、幫食堂剝蔥扒蒜……兩年之後,曲藝團業務大好,全團演員都上,賣出去的票仍然滿足不了群眾想聽相聲的需求。因流氓罪入獄、服刑期滿的演員都上場了,對上場已不報任何期待的馬志明也在這個時候重返舞臺。
《糾紛》的糾紛
2010年,馬志明創作、表演的相聲《糾紛》獲得第七屆中國“金唱片獎”。對馬志明來說,這是一個遲到24年的承認。
1986年是馬志明的翻身年。這一年,他拜入相聲大師朱闊泉門下,成為侯寶林的帶拉師弟。在講究師徒關系的相聲界,馬志明算是入了“族譜”。
有一次侯寶林從天津回北京,馬志明去送他。臨上火車,侯寶林對馬志明說:你怎麼不唱呢?你別認為你爸不唱,你就不唱了,他嗓子沒你好!你的嗓子有蒼老味,練練,能唱出麒麟童的味兒。
馬志明沒唱京劇,卻唱起了京韻大鼓。被打倒的日子裡,馬志明只能乾檢場、拉幕的活。他耳朵“饞”,誰上場,都在側幕聽著,時調、大鼓、墜子……
馬志明不想僅僅成為第二個馬三立。“就學一樣了,也是‘照方吃炒肉’。是模仿的一律站不住。”父親不能唱,他能辦個人鼓曲專場;父親的包袱層層鋪陳,他要自己的節奏加快。戲曲表演的手眼身法步被馬志明活化在相聲表演裡,他有跟父親神似但又迥然不同的精氣神。
在天津曲藝團,馬志明已經成為事實上的臺柱子。打十幾歲進戲校起,“(海報)貼上我的名字,(劇院)能賣滿咯”,就是馬志明人生最大的目標。在1980年代中後期,他已實現這個目標。
馬志明入黨了。當時天津市曲藝團書記對他說:這回你合適了。你跟我們都一樣了,你的錢跟我們的錢一樣花。在這之前,馬志明去食堂買絲糕,二兩不夠吃,買四兩,四兩還是那麼大;再買六兩,六兩也那麼大。
翻身的馬志明覺得,自己得“對得起組織”。那段時間,馬志明沒事就到劇場附近的派出所,看民警們辦事,跟他們聊天。親眼見到,兩人因為一個人的唾沫星子濺到對方身上,吵到派出所,被民警“冷處理”。這是《糾紛》的靈感來源。馬志明兩宿寫出初稿,修改卻花了半年,街頭巷尾聽到的“哏兒話”,不斷往裡添。“既要讓兩人像打架的樣,又不能在舞臺上罵街。”
《糾紛》寫完,馬志明把它拿給團長看。團長說:沒多大意思,你放這,我給你改改吧。誰都知道,團長改過的段子,團長是第一作者。但這還不是馬志明最擔心的,他對團長說:你改完了沒法演了。“還有一句話我沒說:‘你根本不懂相聲。’如果他再逼我,這句話我也說出去了。”時隔24年,馬志明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馬志明鉚足了勁,准備在當年的“津門曲薈”上推出單口相聲《糾紛》。領導說:你來單口,你考慮過你的搭檔嗎?
馬志明只得把一封信的方式寫成的單口相聲《糾紛》改成捧哏詞極少的對口相聲。曲藝團則乾脆對馬志明“特事特辦”:凡馬志明說的單口相聲,收入要分給捧哏一半。
單口、對口的問題解決了,《糾紛》仍不能參加當年的“津門曲薈”。理由是“不是正活”,頂多算返場小段——按照當時的規定,創作一個新段子有80塊錢的稿費,返場小段不計稿酬。
“津門曲薈”參加不成,次年的全國相聲大賽也被重重設障。在相聲比賽之前,曲藝團評職稱,逗哏馬志明評為二級,捧哏謝天順卻被故意向下拉,評為三級,此事直接導致謝天順和馬志明“裂穴”(捧、逗哏分道揚鑣)。
馬志明想拿《糾紛》去參加相聲大賽,領導說:相聲大賽不要單口。經人介紹,在天津制藥二廠工作的業餘相聲愛好者黃族民來跟馬志明搭伙,領導又說:業餘演員不能參賽。
沒轍,馬志明從曲藝團找了說山東快書的演員李鳳翔臨時客串捧哏。
比賽時,《糾紛》得一等獎的呼聲非常高,但評獎結果出來,馬志明只得了“三等獎”。有人暗示他:你多少意思意思,一等獎准是你的。馬志明一毛也沒“意思”。
不再創作新段子
《糾紛》風波尚未完全平息,馬三立、馬志明、馬志明的堂兄馬敬伯組織了第一次“馬氏相聲專場”,天津衛的相聲迷奔走相告。大幕即將拉開,前臺送進一封白紙疊的信來。上款寫演出地點“長城影劇院”,中間寫“馬三立收”,下款是“內詳”。馬志明打開一看,裡面全是罵人話。馬志明怕影響父親情緒,等演出結束後,纔把信交給他。馬三立看完一笑,隨手把信撕爛,說:“這種信,我見多了”。
在電視已經成為主流娛樂形式的1980年代中後期,相聲無可避免地變成沒落中的藝術。時事艱難,人們更不能容忍馬家的一枝獨秀。
為了完成文化局規定的任務,天津曲藝團到各地流動演出是家常便飯。有一年大年初一,曲藝團從天津出發,山東、河北、河南,一個縣一個縣地挪。賣票掙的錢,扣除挑費,往往剩不下什麼,攤到每個演員頭上,一天纔分一兩塊錢。
正月裡,小縣城的飯館都歇業,只能到街上吃燴餅。點完飯,伙計嘴損,不說葷燴、素燴,“來一碗窮燴!”所謂窮燴,就是只用蔥熗鍋,連雞蛋都不給擱一個。第三天上臺,馬志明說《報菜名》,沒說完已經眼冒金星。
越是不景氣,曲藝圈“琢磨人”的舊習氣越變本加厲。
馬志明小時候,跟父親的師傅“周蛤蟆”滿世界玩。那時候,周蛤蟆已基本不演出,但每天都能從相聲班的公賬上領5毛錢。南市客棧的房錢花去兩毛,每天午、晚飯在馬家吃,老頭還能剩下3毛買點零嘴。“大伙都覺著:咱有義務養著老人。上臺的人,雖然按工分拿錢,可從來沒有誰跟誰打起來,反正咱都是下九流,你比我多也多不到哪裡去。”馬志明回憶。
經歷1949年的戲改、公私合營、1950年代到1970年代的政治運動、1980年代國門乍開時的拜金主義,那些曾經把爭強好勝的藝人們圈成一個集體的舊式倫理已經蕩然無存。
有一次,馬志明、黃族民和天津曲藝團的一位同事在中央電視臺“曲苑雜壇”欄目組錄節目。同事錄節目時出了錯,下場之後一屁股坐在觀眾席的麥克風前。馬志明和黃族民上場,他們的同事頻頻在一點都不好笑的地方哈哈大笑,攪局。
1990年代,天津市曲藝團成立了相聲隊。相聲隊給馬志明做出清晰定位:保底混飯。所謂“保底”,就是保障攢底的、拿國務院津貼的知名演員的演出效果,混飯就是“抬轎子”即可,不要鬧個人英雄主義。公家舞臺不是個人爭強好勝的地方。
按照“保底混飯“的原則,馬志明說開場相聲(開場相聲一般由資歷淺的演員說),每場演出只能相當於名演員一半的津貼。馬志明本著“個人利益服從別人利益”的原則,一場也沒少演。1995年,相聲隊不再用馬志明開場,隨即修改政策,給開場演員加錢。
在當年的《個人總結提綱》裡,馬志明寫道:本人不善交際,不搞陰謀,對錯誤決定不斗爭——因為《糾紛》,團領導整人拆對,給我定出政策:三年不發工資,《糾紛》稿費只給一半。吸取教訓,本人以後不再創作新段子。
馬志明和他的忘年交馬千(左)在電影《匹夫》中客串,馬志明演一個黑幫大佬。 (資料圖)
天定你吃多少米
黃族民給馬志明當捧哏當了10年,調不進天津曲藝團。
兩人結緣於1987年。因為《糾紛》,馬志明沒了捧哏。沒捧哏就沒演出,沒演出就沒收入。正發愁的時候,1960年代曾跟馬志明搭檔的李浩然把黃族民帶到馬志明家裡。黃族民是天津制藥二廠的宣傳乾部,業餘在天津和平區工人俱樂部說相聲,李浩然是他的指導老師。
李浩然帶來的人,馬志明多幾分信任,因為李浩然不是勢利眼,“老頭兒(馬三立)是政協委員的時候他那樣,打成右派、下放到南郊,他還那樣兒。”
可坐在沙發上的黃族民一點也不像一個演員,臉嘟嚕著,坐在沙發上半天沒話,一點看不出想拜師學藝的意思。妻子背後嘀咕:不行,看那死性樣!馬志明回說:那些嘴上抹蜜的,對你下手的時候,你終身難忘;這個死臉子,也許是一個很忠厚的人。
1987年,身高1米65的馬志明和身高1米8的黃族民開始搭伙,1997年,兩人建立師徒關系。1998年,馬志明“豁出臉”找了天津市文化局局長,為曲藝團義務演出10年的黃族民,纔得以進團。
提起比自己年長五歲的師傅,黃族民最佩服的事有兩件:
第一件:有一年曲藝團搞新作品比賽,請天津的相聲作者創作了幾個新劇本。當時,欽定的“攢底”的演員已橕不起局面,少馬爺的口碑卻越來越響。為了表示關心和重視,領導特意給他打電話:那幾個段子到團裡了,你先來,你挑。馬志明含含糊糊推卻。撂下電話,黃族民犯疑,馬志明說:我甭挑,他們擇剩下的准是最好的。
被人挑走的都是充滿各種“洋鬧兒”包袱的段子:某人貪吃,吃飽了還要塞個大丸子,咽不下去,用茶壺蓋蓋嘴。剩下的是《看不慣》。《看不慣》寫兩個“九斤老太式”的人物,對新事物一百個看不慣,但其實一切新便利、新享受照單全收。多年過去,那次新作品比賽上得獎的已沒人再聽,只有《看不慣》至今在網上有極高的點擊率。
第二件事,是中央電視臺幾次致電,邀請馬志明參加“春晚”,都被馬志明婉拒:地方演員,抱殘守缺,水平不夠……“大黃”重提“春晚”,馬志明隔著茶瞟他,小聲提醒:咱沒乾的事就不要提。“我在天津曲藝團都混不明白,我上春晚乾嘛去?”馬志明轉過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從2008年起,馬志明成為天津文化局的“高評委”。整個天津的藝文界凡評高級職稱,都需“高評委”投票。每次評職稱前,馬家的電話就成了熱線,沒什麼往來的人也請求“今晚上您家看看去”。馬志明的典型答復是:“你要來也行,什麼貴你買點什麼,我要投你一票我是王八蛋!”
“天定你吃多少牛羊肉,多少米。這是我爸爸的話。貪那些不該你佔的,死得快。”一盤苦瓜炒牛肉、一盤炒芹菜、一碗米飯擺在眼前,馬志明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采訪那天,馬家的電視機滾動播放馬志明在河北電視臺錄節目拍的照片,他扮的是《安天會》裡的美猴王,一臉油彩,足蹬厚底靴,頭戴雉雞翎。
“少馬爺特別喜歡孫悟空:本事再大,只是個散仙,仙班裡沒有他這一號。這跟少馬在相聲圈的地位很像。”馬千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05年,馬志明從天津曲藝團退休後,基本上不參加大型演出,上一次參加演出是2008年底,為紀念馬三立誕辰95周年及孟小冬百歲冥誕的《烏盆記》。2007年、2012年兩次做了心髒手術,他覺得,在臺上逗人笑了一輩子,現在可以大起膽子跟觀眾拉拉家常,不必忙著甩包袱,也不用擔心泥不泥(“泥”意為演砸)。
選手笑導師哭 『永安杯』決賽賽出高能值
『永安杯』決賽唱響中老年人別樣人生 年貨必備堅果 春節期間如何纔能吃得更健康 『旅游過年』漸成春節新風尚 養生休閑游受青睞 甘蔗不僅潤燥止咳還可潔齒 生蔗汁還可解酒提早 春節送禮買保健品如何辨真偽 服用要因人而異 莫被高收益衝昏頭腦 春節理財須防三大陷阱 清潔居室迎接春節 根據空間功能決定清掃順序 |